在结束的地方等待开始

01

3月21日下午1点59分。天气阴沉，似乎下一秒徐州就要大雨倾盆。我头晕脑胀的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上已经改了N遍的领导讲话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这时，雅岚在QQ上发来一个笑脸，问：小妞在干啥呢？

我回了一个哭泣的表情，说：工作。

雅岚又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说：那我长话短说，其实没啥事，就是向你报告下，我把自己嫁出去了。5月9号，上海，你来当伴娘。

那一瞬，感觉今天能下雨也挺好。

我和雅岚很少联系，上次还是两年前在好友徐利的婚礼上。当时大家还互相打趣，猜同学里下一个结婚的会是谁，我在好几个朋友身上下了注，却还是猜错了。大学毕业时，我和雅岚曾一起去南京找工作，白天我们在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里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晚上则挤在500块钱一个月的单人间里畅想未来。也许是因为曾在一起抱团取暖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大学四年朝夕相处，不管分别多久，再见面我们既没有许久不见的陌生和尴尬，也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和兴奋。那感觉就像是上学时，我在宿舍看美剧而她正好从图书馆自习回来一样。

其实，严格来讲，雅岚并不是我同学，我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系的。我在中文，她在金融。但也许这就是缘分，刚上大学我们就成了室友。开学报到那天，我和爸爸拎着大包小包来到女生宿舍。我是第一个到的，所以特意选了一个靠窗的下位。正当我和爸爸收拾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女生走了进来，她站在我们面前，看看床位又看看我们，小声地说：不好意思，这好像是我的床位。我和爸爸这才注意到原来每个床位都已被分好，床头贴着主人的名字，我的应该是对面的上位。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抱起床单枕头就要往对面放。女生拦住我，笑着说：别麻烦了，我住对面得了。

这个女生就是雅岚。

当时她扎着马尾辫，还穿着高中时的校服，除了一个磨损的双肩包，并无其它行李。我第一反应是，这个女生可真酷。

因为床位的事，我爸对她的印象特别好。他临走前对我说，雅岚这人性格好，是个好姑娘，以后要跟她多学学，顺便收收自己的坏脾气。爸爸就是这样，总是后悔以前太宠我，怕我出门在外吃亏。他哪里知道，在他面前的那些恣意妄为都只是我不愿在人前表露的最真实的样子。

开学第二天，宿舍人六个姑娘都到齐了。

我说：大家都简单介绍一下吧。结果没人回应，我很尴尬，扯着嗓子，又大声说了一遍：大家都介绍一下自己吧。上铺的姑娘探出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缩了回去，还是没人回应。我有点生气，心中涌起一股人在异乡的无助感，心想，外地人怎么都这么冷漠。这时，对面的雅岚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要说普通话，要不然她们听不懂。你会说普通话吗？就像我这样，知道不？她把“知”字和“不”字拉的特别长，一嘴的东北大碴子味。

我恍然大悟，立刻收起自己的徐州土话，改用普通话又说了一遍。大家接着我的话，开始三言两语的聊起来，很快便彼此熟识。

我悲哀地发现，除了雅岚，其他人的家庭条件和出身都比我好。在她们那里，“苹果”不是用来吃的，手表也不光可以看时间。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成绩上的那点优越感很快就被物质的贫瘠所打败。第一次，我想到了“阶级”这个词。在大学四年，我一直既骄傲又自卑的活着，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和同学的关系既亲密又疏离。雅岚却不一样，随着大学生活的展开，她很快就成了我们宿舍乃至整个楼层最受欢迎的人。

每次吃饭，总会有人说“雅岚，我不想去了，帮我带一份红烧肉”、“雅岚，今天下课晚，帮我捎份鱼香茄子”，然后雅岚每次从食堂回来总是左手拎着好几个袋子，右手也闲不过来。周末去图书馆，也总会有人过来说“雅岚，今天有事要晚点去，帮我占个座啊”、“雅岚，让我再睡会，帮我也占一个呗”，然后雅岚上个自习也要忍受别人找不到座位的白眼……就连隔壁小芸失恋跑到大排档喝酒，在男生宿舍楼下发酒疯，也是雅岚跑过去把人给背回来的。

我很替她鸣不平，抱怨她不该任人像丫鬟一样支使，有时应该学拒绝。雅岚笑了笑，说：“妞，你也太敏感了，像吃饭、上自习这些事，她们不说我自己也要做，顺手而已，何乐不为呢？”

我想起一件事，正好可以反驳她。大一下学期，金融系的沈星因为减肥节食导致胃穿孔，住院的时候不敢告诉家里人，全班人去看她，就只让雅岚陪着。那段时间，雅岚白天上课，晚上给沈星补课，还要兼职家教。两个月下来，人瘦了十来斤，雅岚还对沈星说：“看到没，这才是减肥的正确方式。”

我说：“照顾病人也是你顺手要做的事？”

雅岚伸手来挠我的脸：“你这小妞，咋这么倔呢，她让我照顾是因为信任我啊！你不觉得被人信任这种感觉很爽吗？”

我从小腼腆内向，几乎没什么能交心的朋友。小学毕业时，教了我六年的班主任给我写的批语是：默默无闻。我不知道信任是什么，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信任的感觉。看着雅岚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想大家之所以愿意找雅岚帮忙，大概就是因为她这种不求回报的关心，让人很踏实，很安心。而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人依赖上瘾。

我也终于明白，有种人就是这样，到哪里都自带光环，即使穿着破衫烂布，也总有人走过来想和她做朋友。雅岚就属于这种人，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羡慕她。

02

雅岚被人举报是在大二的上学期。那时候她作为贫困生励志的代表，刚刚上了校报。报纸被贴在宿舍楼下面的公告栏里，只要经过，就能看到雅岚特写的笑。举报的理由很简单，有人看到雅岚穿了一双耐克的球鞋，就觉得她不像贫困生，因此开始质疑她的贫困生资格。

作为贫困生，每学期有三千元助学金，还可以获得在学校里勤工俭学的机会。我知道雅岚很珍惜这个机会，但她却并没有像学院做过多的申诉。那时学校刚建了新的女生宿舍，我们搬进去后，六个人变成了四个人，雅岚也搬出去和自己班的同学住在了一起。但我们依然走得很近。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一双球鞋就觉得雅岚不是贫困生？我给她说了我的疑惑。雅岚在我面前，假装拎着裙子转了转圈，说，你看我像吗？我摇摇头，发现她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有光彩，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完全不是印象中单薄、孤僻、双唇紧闭、目光坚毅的“贫困生形象”。我说：“就没见过你这么张扬的贫困生。”雅岚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人们总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一切，提到贫困生，脑子里自动就会想到一个形象。但他们不知道，形容我的词有很多，贫困只是其中一个。我不怪他们，因为有些事他们也没必要知道。”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也许我就是因为把外界的评价看得太重，才总是会敏感和自卑。我想起爸爸的话，雅岚的这种洒脱，也许我真该学学。

雅岚撇撇嘴又说：“还有一个原因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

雅岚说：“就是校报的主编太琼瑶了，写的这么煽情，我看了都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惨，让人悲从中来”，说着，假装抽泣起来。

我一本正经的对雅岚说：“雅岚同志你说得对。可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雅岚问：“什么啊？”

我憋着一脸坏笑，说：“平安度过更年期的教导主任……”

雅岚扑过来，要挠我的脸。

玩笑之后，雅岚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上大学前，雅岚在工厂打了一年工。

她上面有个哥哥，比她大十七岁。

生她的时候，爸妈平均年龄四十三岁。

在她出生前两年，哥哥半夜逃学骑摩托车去山上玩，结果撞上迎面开来的大卡车，后座的女生被甩出很远，当场死亡，哥哥有幸捡了一条命，却把余生交给了轮椅。

爸爸患有糖尿病还有严重风湿，妈妈身体也一直不好，不能干重活。他们担心自己哪天走了，留下瘫痪的儿子没人照顾，心中凄然，所以生了雅岚。

雅岚说，其实父母本来想要个儿子，所以生她的时候他们都很失望。只有哥哥，不忍心看着妹妹一出生就被当成自己的护工，处处疼她护她。她能够上学，就是哥哥和父母抗争的结果。

按摩、翻身、甚至帮哥哥洗澡，这就是雅岚每天放学后除写作业之外的主要工作。但雅岚说，那时，她常常都觉得很累，但并不觉得苦。现在回忆起来，甚至无比怀念。因为每次当她在夕阳下背着书包蹒跚而归时，总能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迎接自己的哥哥。哥哥很瘦，笑起来脸色憔悴又苍白，他总是说书包太重，让雅岚把书包放在轮椅上。

雅岚顿了顿，转过头来问我：“有个哥哥真的很好，不是吗？”我沉默着点点头，她看我的眼睛闪着光。

高一那年，多年的病痛和操劳，击垮了雅岚的父亲。带着对儿子和女儿无限的忧思，这位近六十岁的男人含恨离开了人世。

他的离开，再一次把这个家推到了绝境的边缘，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母亲身上。

为了减轻母亲负担，雅岚决定退学。她找到当地一家服装厂，包吃住，每月有1800元收入。说出这个决定后，母亲沉默不语，哥哥强烈反对。

后来有几天，哥哥总让雅岚推着他去江边走走，雅岚以为哥哥是想趁机再劝劝她，可是哥哥只是看着深秋的江水什么也不说，那时的松花江，水冷如刀，残阳似血。

再后来，哥哥失踪了。

失去父亲的伤痛还在心头萦绕，雅岚的心再一次如沉冰海。她和母亲四处寻找，去公安局报了案，还印了许多寻人启事不停张贴，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哥哥床头留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无论如何，要上完大学。哥哥连累了你十六年，下辈子再好好疼你。照顾好妈。

雅岚说到这，声音低沉。我早已哭得稀里哗啦，还要劳烦雅岚递给我纸巾。

几年后，有一次见面，我问雅岚：“后来你怎么还是去了工厂？”

雅岚想了好久，叹了口气说：“那时家里没有来源，低保连妈妈的药费都不够。在工厂一年，大一的学费就不用愁了。而且工厂包吃住，我也正好可以离开家。妈妈总觉得哥哥失踪是因为我，她总是有意无意避开我，却还抱着哥有一天会回来的幻想。”

我又问：“那你哥哥后来有消息吗？”

雅岚摇摇头。

雅岚说，其实她觉得哥哥应该是投了江。她曾偷偷去江下游的回水处打听过，那里每天都有尸体浮出来，她守了一星期，一无所获。

在工厂的每一个黑夜，一想到哥哥为了她给自己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而选择将自己年轻的生命付之江水，委为鱼食，雅岚就心痛难忍。

考上大学，成了她是唯一纪念哥哥的方式。

雅岚成绩不错，在工厂一年也没完全放下学业。高考成绩出来后，雅岚以超过一本线二十六分的成绩考上了我们现在的大学。其实她的成绩完全可以上更好的大学，我告诉她的时候，雅岚一脸懊悔，说：“谁知道呀，我听说山东大学是山东最好的大学，浙江大学是浙江最好的大学。我想来江苏，以为江苏大学也是江苏最好的大学，唉呀妈呀，谁知道不是呀。”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是雅岚母亲给签收的。她交给雅岚的时候说，以后毕业了，不管在哪，都要把她接过去。家里太空了，她一个人住着害怕。妈妈说的时候，雅岚觉得她真的开始老了。

七月的江面艳阳高照，冒着热气，完全没有了冬日的凛冽。雅岚来到江边，心里念着哥哥。

一定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因为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03

贫困生的事情当然没什么结果，我却受到很大震动。雅岚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依然每天有说有笑，活的肆意洒脱。而我就因为家庭条件一般而自卑了许多年，比起雅岚，我真是活的太卑微了。和她呆久了，我觉得自己也在慢慢改变，大二暑假回家时，家里人都说我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我想这就是“近朱者赤”的原因吧。在雅岚的鼓励下，我加入了英语协会，每周三都去英语角练口语，虽然发音常常被嘲笑，但很高兴我开口说了。我还报名参加了“校园十佳歌手大赛”。海选的时候，我特意选了一首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当我唱到“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时，一口气没提上来，在“于”字上面破了音，惨遭淘汰。下台的时候，雅岚跑过来送说：“我觉得你的改编挺好的，评委水平太次了，不懂欣赏。”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说：“什么改编？我没改编呀，你的意思是我跑调了？”雅岚耸耸肩，撇着嘴露出了一种“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后来有一次在KTV，雅岚第一次点了这首歌。她指了指放在我面前的话筒示意我唱，我想起比赛的窘境，不愿开口。雅岚只好一个人拿起话筒：“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她声音低沉，唱起来别有一番味道。我不自觉加入其中，从此以后这首歌就成了我和雅岚的经典合唱曲目。

大学的生活自由自在，特别是学会逃课后，时间一下变得特别充裕。在我的带动下，雅岚也开始“有选择的听课”。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做兼职，图书管理员、家教老师、奶茶店小妹……她的身份渐渐多起来，各种适合学生的工作她都去尝试，而另外的小部分时间被她用在了看网络小说上。雅岚最喜欢穿越文，《绾青丝》、《潇然梦》、《史上第一混乱》无一遗漏。那段时间，我们每人的电脑里都收着至少几十部网络小说，白天黑夜的看，仿佛真的能一头扎进另一个世界，不知今夕何年。通宵看文的最大恶果就是身体素质变得很差。有一天，雅岚在上课的路上，突然一阵眩晕，路过的男生走过来，扶住了她，男生说：就算期末考试快到了，也不能这么拼命复习呀。雅岚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去就把电脑里的小说全删了，后来男生成了她的男朋友。雅岚因祸得福，而我却没有那么幸运，由于沉溺小说，我在期末考试中挂了科，还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高数。

原来，真的没有人不经过努力就能一直成功。

对于雅岚那位在路上“捡到”的男朋友，沈诚，我一直不太看好。有认识他的朋友给我说了一个他的小故事。刚上大一时，要做四年规划。别的同学都是大一过四级、大二过六级、毕业保研之类的话，沈诚不是，他计划大三之前找到女朋友。听说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曾给全班女同学群发过情书。为此，班里同学笑了他很久。我觉得沈诚配不上雅岚，找个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她，雅岚却像局外人一样，一笑了之，说：“看来除了我，他真的没人要啊，这下我就放心了。”我想，感情真是诡异的东西，连雅岚都难逃魔掌。

转眼到了大四，大家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为四年大学画一个美丽的休止符，也为进入社会搏一个好的开始。我准备考研，每天在图书馆复习早出晚归，雅岚打算工作，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后来去了南京的一家证券公司实习。考研结束那天，雅岚从南京过来看我，我们坐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描述各自的未来。我研究生报的是复旦大学。复习了一年，心里还是没底。一想到未来还不可知，就隐隐有些不安和焦虑。那时，我已经知道雅岚是因为沈诚才去的南京，结果沈诚却考回了家乡当老师。我说，你就一点都没有不甘心吗？以你的实力，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雅岚摇摇头，说：不会啊，因为我每个选择都是为了自己。人只有知道自己要什么，才能在得失之间做出取舍。

人生不仅是一场轻描淡写的出海旅行，还要学会掌控前行的舵。

考研成绩出来，我果然没考上。那时校招基本结束，我只能白天跑人才市场，晚上在网上投简历。眼看即将毕业，我还没找到落脚之地。雅岚对我说，在南京一个人打拼太辛苦，妞，你要不嫌挤，就来陪我呗。然后，我收拾行李，去了南京。

在南京，我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低谷的毕业第一年，但因为雅岚在，总觉得有人依靠，辛苦却并不心酸。一年后，我在杂志社渐渐站稳脚跟，换了更舒适的房子，雅岚则因为业绩出众被调往上海总公司。她走的时候，我抱着她，哭的很伤心，我说：“我在南京就你一个朋友，你走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雅岚拍拍我的肩，说：“傻妞。”临登机前，她又嘱咐我，把心放开些，别活那么累。她说，有什么事就随时打电话给她，别闷在心里。她说的时候眼泪掉下来，像断线的珠子，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哭。

毕业第四年，我因家庭原因回到徐州。和雅岚联系渐少。

时间一晃到了文章最开始的地方。

在QQ对话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雅岚的结婚请柬。打开看时，上面赫然印着雅岚和沈诚的名字。我哑然失笑，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下次见面，一定要她好好说给我听。

关于以后

大学四年，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了雅岚。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难免不尽人意。回到家乡之后，当我对着菜场大妈为了几块钱讨价还价时，当我在不喜欢的工作面前垂头丧气时，当我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时，我就会想起雅岚，想起她那种从心底流露出来的乐观和自信。我不知道如果她是我，她会怎样做。但我知道哪怕只能在黑暗中负重前行，她也一定只会前进不会抱怨。

因为不论现实有多不堪，我们总能在结束的地方等一个新的开始。

这就是自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