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下的春天

图片[1]-樱桃树下的春天-尖叫文案

立春刚过后的春天还算不得春天。雪未消,冰未融,沿河的柳枝瑟缩着脖子,枝丫是干瘪的,去岁生命的纹络瘦成了枯硬的节,颤悠悠的,触则破碎。太阳仍是低低的,带着灰白的面纱,蛰伏一冬的人,扯着悠长的线,放任那头的风筝一点点地去触碰春的衣角。

温软、静透,这是记忆中的春天。她是四季轮回中的一扇屏风,羞涩、缠绵,一头牵着严寒的冬,一头扯着炽热的夏。轻轻地来,足尖曼妙着舞蹈,悄悄地走,任身后姹紫嫣红开遍。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春天的真正到来,则首先意味着可以卸去随身一冬的棉袄棉裤,那是母亲用针缝制的,一色的绿底红花的棉质料子,外罩的确良做就的、繁花似锦的短褂与满是褶皱的蓝布裤子,臃肿肥大,厚重不堪。

那时住在奶奶家。奶奶家前院是孙家二奶奶的老宅,稻草房顶,土坯院墙,冬日雪后,从草尖拖下一串串的冰溜,晶莹剔透,蔚为壮观。夏天,屋后的阴凉地是天堂,冬天走过则有刺骨的凉气蚀过身体,从那个冻脚的寒假开始,我坚定地憎恶了冬天。

那年春天的樱花开得特别早。中午放学回家,闻到了院后那个沤肥的土坑里散发出的一阵阵发酵过后的复杂气味。这种味道曾在漫长的冬日里潜伏并透过僵硬的冰层伺机窥探着外面的雪,小路,以及与它一墙之隔的樱桃树。那是一株很匀称的植物,与奶奶的院落同岁,树旁有个曲线优美的手压井,我和弟弟在井旁洗手后,将剩水泼到树下,再看着水缓缓地渗入土壤,这是一件寻常事,我们常常乐此不疲。

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我跑回奶奶家吃中饭,满树的樱花恍惚了我的眼。花是浅粉色的,是那个阶段的小女孩钟爱的颜色,单薄的粉,委婉又义无反顾地铺开来,将树绘成了一个硕大的粉色云团,云团之上已有无数的蜜蜂在欢快地唱歌。香气是含蓄的,初时,只有丝丝的甜香入鼻,紧接着却千军万马般地扑过来,侵入了感官,容不得半点迂回。那个春天的正午,我站在树下,定定地望着绽放的樱花,居然有了晕眩的感动。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风,暖热就这样从厚厚的棉衣中不可抑止地涌动出来,脚面的冻疮蠢蠢欲动成不可遏止的痒,有汗水开始慢慢地爬出,像小虫一样丝丝缕缕地游向四肢。

那个春天是我对四季辨识的分隔符,从此,春天从书本上走了出来,用活的色彩和声音来诠释着她的存在。“舟行碧波中,人在画中游”,乡间小路阡陌纵横,回校途中,我看到路旁的旱柳绿了,地上铺满了杨树落下的毛毛虫一样的小东西,水渠边的泥土朗润着,松松软软的,有细小的绿色布在水面上,空气里写满了 “蓬勃” 二字。所以当学到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春》时,我已不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扯着嗓子去费力地背诵“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现实是最好的老师,它在某天唤醒了我的感知,让我过早地脱离了机械记忆的轨道,并给文字插上了五彩斑斓的翅膀。

那个春天,那树樱花以猝不及防的姿容征服了我,并让她的美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刻入了我的大脑,以至于后来遇到的所有奇花异草都在它的影像里黯淡了颜色。那年仲夏,幺叔用仅剩的胶卷给我们几个孩子拍照,一人仅限一张,他们都奔向了他的小车,我却坚定地守在了樱桃树下。尽管,花已凋零,枝叶却是茂密的,躯干生机勃勃,明亮、骄傲,一幅很好的静物图,我知道,来年,它必会一树的红花,惊呆众人的眼。

中学以后,我回到父母身边,高中开始寄宿,大学省外就读,从此远离家人,远离故乡。儿孙相继飞远,昔日承欢已成云烟,奶奶生活在自己的老院,守着渐渐老去的时光,守着自私专制的爷爷。我常回去看他们,顺带着看望了那株樱桃树,它已不再年轻,枝节处长出了很多疙疙瘩瘩的东西,有小半个身子已经死去,没能苏醒过来。我很想念那个老院,她已不是我的栖息地,但她枝繁叶茂,曾繁华了我生命的最初时节。她的每个角落都有我们姊妹兄弟的笑声在回响,我们打闹着共同成长,那时我喜欢坐在树下写作业,很认真的样子,奶奶就往往被我的专注打动,悄悄往我嘴里塞一块冰糖。

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春天,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奶奶于一个飘雪的冬日决然离开世界,又过了五年,爷爷寿终正寝。老院在静谧孤独的岁月里坚守了两年,一场暴风雨后,院墙轰然倒塌,院里的杂草茁壮着,樱桃树却再也不能发芽。

难得聚齐的时候,我们几个去老屋凭吊,其实已没了老屋,旧址上翻盖了三间瓦房,供村里的鳏夫居住。我们说起了儿时的趣事,说起了奶奶对我们的宠,热闹又伤感,小妹提到了樱桃树,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樱桃了。透过光阴那层薄薄的缝隙,我却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正午。那天,满树樱花烂漫,户外绚丽多彩,我用感官定义了春天,后来的春天却怎么也超越不了她的精彩。

图片[2]-樱桃树下的春天-尖叫文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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