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雪,是正月初八。那天下午故人约我见面,在一家咖啡厅的二楼,临窗的位置。他知道我是寒性体质,叮嘱好几次不教多喝茶——所以这一次,索性点了两杯拿铁。
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各自看着窗外,沉默。窗外下很大的雪,成朵地飘落着,咖啡厅里少人谈笑,温暖又安静。
将近一年不曾见面,故而问起彼此的近况。我说起现在工作时间自由,除了外出采访就是在家写稿了,没有应酬,工作外也不大愿见人,饮食是自己照料,读书、养花、无处不熨帖。
他笑:“也就是这样的工作适合你罢,我是不会写,要是会写我也喜欢你这样的工作呢。别人说享清福,其实也不过就是你这样罢了。”他又看我微微一笑,“你呀,倒是天人习气。”我也笑着,并不忙搭腔,心里却道,你不过又是说我懒散罢了。
“我有同事说我性格孤僻呢。”我这样说。他却理所当然地道,“这是事实啊。”见我轻轻哼了一声撅起嘴来,他又说,“哎呀,这又没什么,你看我,不是也是这样么,平时也不和人往来。”
他当然是这样的人——说我是这样的人,原也没错。并不是没法和人沟通,但热闹时,心里总有一些疏离感,觉得这热闹和自己并不很相干。
这样的生活状态,我以为,自己是合适的。
我不能说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是好的,有的人活得光芒万丈,有得人活得花团锦簇,生活是种种体验,每个人都不同,你享受每一个日子,那就是好的。只不过我享受的,恰好是这样的平淡生活,没有狂喜,没有大悲,胸无大志,随遇而安。
他更是了不得的人。我在一个问题的回答里提到过他,那个说“死不了就没什么大不了”并身体力行的,就是这位仁兄了。我认识他六年,几乎不曾见他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过,一件事情,来了,做好了,就过去了,倘若做不好,那就做不好,也就过去了。他是这样的人。
说起来,我只是在学习做他这样的人,慢慢也悟出一点:事情是这样,念头也是这样,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情绪,都不要紧,来了就来了,不推波助澜,也不要刻意遏制,保持觉知,不要陷进去,放它过去,“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如此而已。
人的口味和性格,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内里极为坚韧,但也是相当随和温柔的人,所以口味也随和得很,从前偶尔一起吃饭,他总是迁就我的口味,吃甜的吃辣的,他都没有意见。也从不见他有什么饮食口味上的偏好,能够果腹,可以下咽,大致就差不多了,虽然更喜欢素食,但三净肉也肯略吃一吃,总之是求方便而已。
我在口味上,算是挑的,但又不算很挑的,因为对食材没有太大追求,厨艺也就是家常饭菜的水平,做不出什么阳春白雪来。
每年开“两会”,我们跟着代表们在酒店吃自助,一日三餐,味道也不差,菜品也丰富,但去年吃了两天,还是实在吃不下去了。大冷天傍晚回家,淘上米,刨一点细细的姜丝,放进砂锅里煮一锅稠美的白粥,觉得那粥的味道香极了,且带一点姜丝儿的暖,吃到胃里,四肢百骸都舒畅。这是我喜欢的。
偶尔嘴馋,用酱油、盐、虾米和榨菜丁儿点好碗,买一方内酯豆腐,切得薄如雪纸,炉上烧水,待得水沸,豆腐进去一汆极熟,连汤带水捞上来,再加一点家里榨的辣椒酱,一碗豆腐花烫烫地吃下去,出了一身薄汗。这是我喜欢的。
芋头子儿上市后,买一块好的猪肉,切成方块,炒糖色、加老抽、生抽做红烧肉,肉至半熟,把去皮洗好的芋头子儿扔进去,文火慢慢烧,汤汁渐渐收干后,芋头子儿早已软烂入味,又吸了猪肉的油脂及香气,简直入口一抿即化,猪肉反成了配角。这是我喜欢的。
或者有时回家,母亲说要给我补补身体,买了草鸡,加了一堆黄芪、当归、党参之类的药材,在煤炉上煲上好几个小时,汤极为鲜美,又带着亲切的药材的香气,我一个人就能喝上许多。这也是我喜欢的。
说起茶——虽然被嘱咐好多次,但就是忍不住。碧螺春、太平猴魁、碧潭飘雪乃至铁观音、凤凰单枞都是心头好。年前有远方的朋友就寄了两盒凤凰单枞来,第一次泡的时候闷得久了点儿,入口有点苦,但口感顺滑,香气高扬,且咽下后,便觉有甘甜滋味从喉咙深处涌来,是那样的回甘,譬如隔了久远辰光想起的一句情话。
说起酒——应酬场上固然滴酒不沾,但私下喝酒却算是不挑的了。家里常备着白酒、红酒、啤酒、预调鸡尾酒,兴致来了有时白天也喝一点,觉得写稿子都顺畅得多。和老友吃饭,更是来者不拒,凭怎么样的酒,只要有的,都愿意喝一点。酒的好坏,浑不在意,想起古人诗词“劝君此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就觉得是妙极的。
说回到苏轼的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蓼茸蒿笋”俱是乡间野菜,蓼是一种红色的野草,我未曾吃过,连见也未见过,却是“春盘”的常见搭配;蒿和笋则是常吃的——近腊月下的茼蒿仍是碧绿新鲜,有活泼泼的香气,嫩笋剥开则是如玉的色泽——这样一想,这春盘的颜色可真是好看极了。一盏“雪沫乳花”的茶更有讲究——蔡襄的《茶录》有云:“钞茶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则止。视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
自古文人多吃货,苏轼文采好,也好吃。从“日啖荔枝三百颗”到“东坡肉”,是既不怕上火也不嫌粗俗的主儿,晴好的天气,有这样一碟桃红柳绿的春盘,有那样一盏隔纸犹香的清茗,是这样清嘉的好,如此的雅致闲适,谓之清欢。
只是那“蓼茸蒿笋”是否做得得法?食材都正好吗?调味又恰当吗?那烹茶的水呢?是旧年蠲的雨水还是山泉?或者只是河边随意取用的河水?
《过木枥观》里,友人寄来好茶,但“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正是白糟蹋了,那样爱茶的苏东坡呀,看起来却也不大心疼。
从前惯爱拣择的人,半生之后已然“人生所遇无不可”了,喝茶是“静中无求,虚中不留”,茶好不好,泡得如何,是“无不可”了——这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苏东坡,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东坡,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也。”的苏东坡。
这春盘若是口味并不很好,那茶叶若是并不出色,也是无妨的。
所谓的“清欢”呀,想来并不依赖“人间有味”——那向外求的一切,都有求不得的苦恼,世事无常,何能诸事顺遂?但有清风明月,常在襟怀,山川湖海,俱得诗意——心念自珍,是漫看诗书消岁月,是云淡风轻从容饮,是不争,是不求,是不怨,是不悔——有了这样的清欢,人间岁月,世事种种,俱有可赏,皆称有味。
不知是不是近日天冷的缘故,今天心口隐约疼了一天——可惜无人替我烫一壶合欢花浸的烧酒。晚来写这一篇,又重读了一回苏轼词,恰似故人来——既然无酒,就酽酽地泡一碗茶。寒夜客来茶当酒——也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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